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昔年丨蔡善康:饥饿年代的个人体验与记忆标本

蔡善康 新三届 2023-05-29



        作者的话:今年是人民公社化60周年。我是老三届,亲历三年困难时期,安徽更是灾上加灾。这段历史不能淹没,普通百姓的苦难至少要被记录。我根据自己亲历的往事,写下一组纪事散文,共四篇。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,我以人格和党籍保证,所记件件是实。

 

作者简介

蔡善康,1951年生,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安徽省作协会员  ,巢湖民歌研究会会长。


 原题

狗日的粮食艰巨!

(系列纪事散文)


 

但凡60岁以上的老人,恐怕都不会忘记一句熟悉的专用词汇,叫“粮食艰巨”,它是一个特定时代的标记,它刻骨铭心地占据在我们不死的心里,无论谁都无法把它抹去——就像一只自欺欺人的猫,拉下了肮脏的污垢,却企图用爪子趴来泥土将它覆盖。


就在我们高唱着“吃饭不要钱”的动人歌谣时,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一个名为“粮食艰巨”的黑色的时光隧道。它留给这一代人太多荒诞而恐怖的记忆。记不清是哪位学者说过,“假如一场悲剧即将降临,那么,此前总是有喜剧,甚至是闹剧向世人预告,甚至是警示”,果不其然。


至今我还怀念那段不可思议的好日子,墙上到处涂写着“吃饭不要钱,共产主义在眼前”的字眼。村村办起了大食堂,那阵势我见过,每到开饭钟声敲响,各家老老小小,个个自带碗筷,鱼贯而入食堂。大饭桶热气瀑天,白米饭敞开供应,菜肴虽味道一般,却也有荤有素,源源不断。风扫残云不到一个时辰,人走堂空,只剩下剩饭残菜满地狼藉。


我的小伙伴们,每天到学校的第一件事,就是眉飞色舞地攀比着、炫耀着,看谁今天在食堂里吃的饭多、吃的菜好。可是,好日子就好像是魔术师表演的一段梦幻场景,轻轻一口气吹出去,便转瞬间烟消云散,天堂似乎跌进了地狱般的深渊。


1958年秋天,萧瑟的寒意过早降临,到处可见在寒风中哆嗦的人们,不约而同却又无奈地凝望着高天滚滚涌动的一团团沉重的阴云。一场凄风苦雨,带着报复般的仇视,向大地袭来,大地猝不及防。

 

系列纪事之一 

怎一个“逃”字了得



   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饥荒终于不期而至。


生产队的大食堂冒烟的时候越来越少了,我的同学们上学迟到的越来越多了,逃学的也越来越多了。为了节约粮食,食堂改为一日两餐,学生上学时间两头够不着,常常挨饿。坏消息一天比一天可怕。到处传来口粮不足、甚至断炊的消息,社员们每天的粮食定量只有二三两(十六两制的二三两,相当今天的100克左右),有的村庄食堂几乎要关张了。饥饿的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,人们纷纷寻找各自逃生苟活的一线生机。


最早让我领教危机的是一个姓W的老师,他是个快60岁的瘪嘴老头,成天戴顶酱色的“马虎帽”。当时他掌管着小学校十几个教职员工的集体粮本,每个一个季度核批一次粮油供应计划,粮管部门要在这个粮本上签批盖章。上面最多时会有近千斤粮食指标,这在那时,不能不说是个天文数字啊,谁把它握在手,谁就卡住了十几号人的生命咽喉。


一个周一的早上,一条可怕的消息在学校传播开,老W裹带着学校的粮本逃跑了!而且从粮站得知,他开假介绍信,把全校三个月的近千斤粮食指标全部兑换成全国通用粮票也带走了。真是家贼难防啊!学校一下子炸了锅,有些像我母亲一样拖家带口的女教师急得哭了起来。仿佛一场灭顶之灾会即刻降临。


此事当然会惊动一些穿警服的人,他们也来问了几句,可是上哪儿去抓这个W老头呢?最后,学校向上级申请,经过层层审查,费了好一番周折,上面才把失去的粮食标准,按七折补发。阿弥陀佛,虽然要勒紧裤袋,但算是“大难不死”。


说来玄乎,据后来有人透露,其实这件事是某个领导和W老头合伙串通干的缺德事,可是没有证据谁又怎奈何?那个W老头从此也杳无音信。不过从那以后,粮管部门一改按季度核批为按月核批了。我们的“粮食安全”终于有了保障。


和W老头相比,还有一个逃命苟活的就没这个幸运了。


他是我们学校一位年轻的X校长,这位党员校长很注重对师生的政治教育,每天放学前的操场上,面对一天比一天稀拉拉的学生队伍,他总少不了要进行一番严厉的训导,无非都是老一套:先是引经据典地比比过去遭遇旱灾的苦难,再就是要珍惜今天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生活,好好学习,不要缺课迟到等。


可他声嘶力竭的叫喊,仍然无法遏制住日益严重的“流生”势头(其实有些学生已经饿死了)。以致后来无法正常组织学期考试,学校为了应付上级检查,只好让我“越俎代庖”,一个人代填写了一个班级的考试卷。


为了制止学生逃学,这位校长还想了一个“妙招”,学校和生产队长合起伙对付学生,生产队把学生的饭票子放在学校老师的手里,来上学的,放学时就发一顿饭票,否则,就得挨饿,这个法子倒是很灵,可苦了同学们,在放学的路上,有的走着走着就晕倒在地了。


母亲是低年级班主任,实在不忍心对付这些幼小的生命,便悄悄把缺席同学的饭票让大同学带回去,为此她挨了校长一顿训斥。可怜一个曾经轰轰烈烈的中心小学,短短一年时间落到如此败落的地步!然而,更无法预料的是,这个学校的最先“崩盘”,竟由校长的“叛逃”而起。


校长和他的妻子同在这所乡村学校执教,一个是校长,一个是教师,人们都羡慕他们是“夫唱妇随”的幸福一对。妻子F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,她老家在南方某省,在家是个娇生惯养的宝贝女,因为和校长是师范同学,便远嫁安徽,本指望能有个“夫唱妇随”“花好月圆”的好日子。可现实饥肠辘辘的痛苦让她无法坚守昔日的梦想。于是,在一个暑假回娘家探亲之后,就再也没有回来,她放弃了在安徽的教师职业,宁愿在南方当一个纺织工,这样她至少可以填饱肚子了。


或许是思妻心切,或许也是难耐饥饿,或许是“信仰”不再,或许更是每天面对师生的“训话”已无法自圆其说。在坚守了几个月之后,校长终于背叛了他对师生们慷慨激昂的“誓言’,撕下了一校之长的最后尊严,做出了一个糊涂的决定,在没有履行任何手续的情况下,“丢盔卸甲落荒而逃”,躲进了南方的“温柔之乡”。


无法想象这个“逃跑分子”被抓捕归案的细节,无法想象他们夫妻分别的凄凉境况。当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,原先潇洒帅气的小分头变成了光头,被这边的公安人员押解回来接受批斗了。他此后的下场很可怜,夫妻自此劳燕分飞,他本人被押解回原籍农村劳动。值得欣慰的是,二十年后,他被甄别平反恢复了工作,但此时他已现龙钟态,只能给学校看大门了。


现在时兴选什么年度热词,如果那年头也有热词的话,那“逃“字肯定也是上榜无疑的。我们都记得,电影《焦裕禄》中有个感动人心的镜头:县委书记在火车站目送兰考群众外出逃荒,眼含愧疚泪水。不过,这恐怕是个特例。其实当年,对地方政府来说,群众外出逃荒是件令人忌讳的“家丑”,火车站严格控制远程购票的人员,没有介绍信是购买不到外省市车票的。


但即便如此,也阻挡不住一拨拨“逃心似箭”的群众。逃荒队伍绝大多数是农民,吃糠咽菜的生活已经将他们逼上了绝境,要想活命就得逃!稍有点“歪才”的人,用肥皂就可以刻一个像模像样的公章而蒙混过关(这样的“介绍信”一斤大米可以换一张),比起当年伍子胥从这里逃命要容易得多了。


在我的记忆中,饥民们逃生的方向多是向南,一拨是往上海,此时上海市场的副食品供应相对充裕。说来真纠结,当时安徽是上海重要的农副产品供应基地,到头来,安徽人却饿着肚子到上海去乞讨。难怪多少年后,一个来安徽插队落户的上海女知青说,安徽人傻笨,所以厚道,上海人精明,所以刁滑。


逃往上海仅仅是可以买点低档的副食品,高档的是要凭票的,想在那里立足谋生更是不可能的,只能是短时间的逗留。尽管如此,去的时候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人,甚至是濒临死亡的“浮肿病”人,回来的时候个个都是体重增加面色红润,“人是铁,饭是钢”,民间的这句俗语堪称真理中的经典。


我的一个姓Z的同桌同学,他的父母为了救活几个孩子,变卖了家里所有的值钱东西,“逃跑”到上海,待了大约一个礼拜后,在一个漆黑的夜晚,悄悄回到家,带回了许多糕点、罐头类的食品。


在饥饿中煎熬的好多天,全靠吃米糠和花生壳子面的Z同学,狼吞虎咽大吃一顿,睡到夜里心有不甘,又瞒着父母弟妹,偷偷地大吃,结果已经“适应饥饿”环境的肠胃,猛然接纳了如此大量,且不易消化的食物(他原本已经好几天拉不出大便了),机能无法运转,天还没亮,Z同学竟活活地胀死了。据说临死前,他痛苦地睁大着眼睛,肚子挺得像一张紧绷的鼓皮。


母亲是Z同学的班主任,第二天,当同村的孩子们把这个匪夷所思的噩耗告诉她时,盯着他的空座位,她悄悄地为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流下了辛酸的泪水。Z同学被一张破席草草掩埋在乱坟岗上,几年后,一次偶遇,他母亲紧拉我母亲的手泣不成声,“我该死啊,逃命不成反丢了儿子的命!”母亲沉重地告诉我,看她的样子,她想起了祥林嫂。祥林嫂对于我不陌生,此前,我看过的那个叫《祝福》的电影。


还有一拨“逃跑”的农民,他们算是幸运的。他们举家乞讨到江西鹰潭,在一个叫“耳口冷水”的山区林场落脚谋生,结果一传十,十传百,引动了一大群“北燕南飞”。当教师的母亲常常给乡下人念信或代笔家信,我才知道那里缺乏劳力,更稀罕这边逃过去的女人,谁家能给一顿饱饭吃,就可以娶个媳妇。虽然在那边落脚了,但他们仍然想念家乡和亲人,一再表白,等老家能吃饱肚子时,他们还是要回来的。他们说得很实在,但很酸楚。


还有一些很让人难以启齿的事,当年逃荒的人群中,有不少是拖儿带女的妇女,为了谋生,便和当地的老单身“非法”同居,甚至还生了孩子。对于这种临时的“搭伙”夫妻,当地从来都是不管不问。可等到这边老家能吃饱饭了,又不得不忍痛丢下亲骨肉,回来和自己“正宗”的丈夫团聚。


虽然这些人后来大都回到了家乡,但也有例外的,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很能干的巢湖人,在那边张罗着用一种俗称“骚狗蛋”的土炸药炸狗獾子,准备攒点钱“衣锦还乡”,结果出了意外,炸折了胳膊,自觉无颜回乡,一把老骨头永久地丢在异乡了。 

 

系列纪事之二 

同一屋檐下



亲情在文人们的笔下,总是闪耀着崇高而又纯洁的光环,可谁能料到,在那日复一日,绵绵无期的生死煎熬中,亲情却又显的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。


1960年代初,母亲在城北郊的一个乡村小学教书,从乡下进城,都要经过一片旷野,因曾经是个柴草交易的市场而得名“草城”,好些年后才升级成了“草城街”。而此时没有交易只有荒凉,人们常常可以看见路边被丢弃的婴儿,有时尚可听到襁褓中嘤嘤哭泣,有时已是一具冰凉的尸体。


老妻有这样一段儿时的回忆,她是大年初二出世,而她的一个堂姐是大年初一出世,当年全村人都以为这是好兆头。谁曾想,在1959年初,一个青黄不接的饥饿季节,为了给孩子一条活命,还不到四岁的堂姐,被丢弃在这里,从此杳无音讯。垂老的伯父母直到临终前,还念叨着这个不知死活不知下落的女儿。


现在的年轻人,谁会知道,在如今一片灯红酒绿的地面上,曾是一个生离死别的定点“驿站”?近几年,风行起一股“寻亲”的热潮,在寻亲人流中,有一拨就是那个年代被丢弃婴儿。不难想象,分离半个世纪的亲人相见后,该是怎样的一个伤感、庆幸、痛苦、抱怨、悔恨、愧疚的尴尬场面。


学校里有个瘦高的L老师,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都是学校附近的农村人口,他虽是国家教师,有一份供应的口粮标准,但官家派驻的一个委员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,每一个教师都要和农民一样吃食堂,无疑,这是对教师口粮的又一次剥夺。


L老师全家五口每天从食堂里打饭。谁料到,就是那么些掺杂青菜萝卜的米饭和稀薄得照见人影的米汤,竟让这个家庭陷入了不休的争吵,或是为了米汤的稀和稠、或是菜饭的多和少,大家互相埋怨指责,都认为别人多占了自己的那份口粮。


无奈“黄牛角、水牛角,各顾各”,大家一致决定“单吃”,各自去食堂定量打饭,吃菜问题自然也是各自解决。令人称奇叫绝的是,这种“新体制”非常有效,分开后,三个儿子最小的才十二岁,他们的偷盗积极性被充分调动,胆子大办法多,且目标小,居然平稳地度过了灾难。L老师有国家供应粮垫底,也还好过,唯独妻子患了浮肿病,又不善于偷盗,结果还是没熬过那个最寒冷的冬天。


多少年后的,当我和妻子聊起这个心酸的往事时,她却和我述说了一个完全不同的,关于她祖父的故事。


妻子的祖父原是个身材魁梧的庄稼汉,干活麻利,饭量也很大。可是,面对日复一日饥饿的煎熬,面对孙子们嗷嗷待哺的哭闹,他只有两条选择,自己要活着,必然要从儿孙们的口中抠出一点粮食,要儿孙们活着,他自己料定扛不过这场灾难。这个善良的老人,能有什么选择呢,为了省出自己的那份口粮给孙子吃,他索性吞食大量老鼠药,结束了生命。而家中则瞒着村干部,秘不发丧,连续几天多领了一份口粮,给儿孙们留下了一段温馨而又悲惨的回忆。


其实,这两件事都是真实的,也只有在那个年代,才会出现这类互为极端的悲剧。


一直以来,某些人总是以“自然灾害”来为那段饥荒做注脚,记得在1962年的一个七千人大会上,有个大人物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,不过,时隔四年,人家说他是恶意攻击,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呢?


记得在那个有十多个老师的中心小学里,确实有一位说话最算数的Z老师,他是学校唯一的“党外积极分子”,为了争取入党,他没少“积极”,他一举手一瞥眼都透露一股子“左派”的霸气。据说在反右期间,他曾活活打死一个姓S的右派分子,而这个右派分子就是曾对他悉心培养,并扶持他走上教师岗位的“恩师”。他曾是我的语文老师,可他心思全不在教学上,就是这个把“隋炀帝”读成“惰炀帝”的左派,却总是超规格地代校长言,那个党员校长也乐得有他这样一个唱红脸的帮手。同样是平起平坐的教师们都对他畏惧有加,像母亲这个有着反革命家属身份的女教师,更是见他便绕道走。


我亲眼目睹了Z老师为了能经受党组织的“考验”,当众对妻子儿女大打出手拳脚相加的残酷一幕。事情的起因是为了响应公社党委的号召,积极捐献棉衣棉被。需要说明的是,这并非为救灾而捐,而是公社实际棉花产量根本完不成国家下达的上缴任务,为争先进夺红旗,党委会研究出了一个“好主意”,让干部社员踊跃“捐棉”。捐献点就设在公路边,捐献的衣被,当场就会被拆开,撕成碎片,投入机器加工成棉卷,并立刻放入箩筐,上面插上小红旗,敲锣打鼓地送往县城。


那时,我家人口少,每年只有几两棉花票供应,母亲无奈,只好捐了她自己的一件薄棉袄,为此,她还受到校长和Z老师的抢白和嘲弄。Z老师那时正是浪头上的红人,这个表现的机会岂肯错过?他带头做表率,义无反顾地从家中抱出一床崭新的大棉被,谁知他的妻子从家里追出来,死死抱住棉被不放,并哭喊着:“我们娘仨就靠这床被子过冬,你抱走了,让我们死啊!”“求求你可怜我们娘仨吧,他们可都是你的亲骨血啊,冻死了,哪个给你家传宗接代啊!”


哭喊声让周围的群众伤神落泪,但Z老师不为所动,竟挥拳打起女人,女人还是不松手,发疯似地咬起Z的手,Z恼火万分,飞起一脚,把女人踢进路边的水沟里,头也不回地抱起被子,亲手把松软雪白的新被絮撕扯成片片碎叶,女人的哭泣声也在风雨中被一声声撕裂。


那次Z老师受到了公社党委的表扬,但却未能如愿入党,也许他的“壮举”让谁都会不寒而栗,心生惧怕。没想到的是,在母亲调离了那所学校不久,政治风向变了,他受到处分并坐了几年牢。并且一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他多次申诉,也没有被“平反”,似乎没有人原谅他、同情他,更没有人愿为他提供片言只语的证明。究竟是历史教训人?还是命运捉弄人,早知今日,不知Z老师是否后悔当初。 

 

系列纪事之三 

斯文是如何“扫地”的



那是一个雨雪交加的早晨,我和母亲一同进城,路过街口。见许多人在围观,我们走上前去,只见几个人正在合力痛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。原来这户人家的孩子,正坐在自己门口吃着一块面粑粑,那女人乘孩子不注意,猛然抢下孩子手中的早餐,狠命地往自己嘴里塞。


孩子的哭叫声引来了他的父母,父母一边大声苛骂,一边拼命抢夺。但女人低下头,死死护住这块入口之食,那夫妇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女人的头上,孩子也紧紧揪住女人的头发不放,女人完全不理会,也丝毫不还手,只顾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最后一口,方才抬起头,扑通一声跪倒在这一家,“大爷大妈对不起,来世变驴子变马报答你一家!”


围观的路人见此境况,都黯然无声地离开,雨雪中只有这一家三口和那个女人的哭泣和叫骂声纠缠不清。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,城里、乡下、食堂、饭店里常常有抢食的故事发生。我曾亲眼看见我的两个老师,为了争抢一把食堂的大锅铲,以便舔食上面剩余的米粥,而打起架来。我也亲眼见到一个年轻的D老师,利用保管学校食堂粮食的便利,对大米掺兑水分丑行败露后,被开除团籍的猥琐和狼狈。可谓斯文丧尽。


那年头,饱吃一顿是“奢望”,是要付出“冒险”代价的。大约是1959冬天,母亲所在学校的老师们晚上都要加班备课、批改作业,其实已经无“课”可备、无“业”可改了,可还都是硬撑着等着。原来,母亲宿舍的床铺底下有个和床铺一样大的腰子盆,就是农村用来在河里夹河泥的木船,里面盛满了一船麦子,这是学校师生们勤工俭学开荒种地收获的成果。学校以来年需要麦种的理由,留下没有上缴国家。


从此,每到夜深人静后,校长就会安排几个老师悄悄从床铺底下弄去一些麦子,淘洗后,然后在石磨上磨成水面,再摊烤成面粑粑,给每个老师分一点“夜餐”。我当然没权利享受这份待遇,可刚满9岁的我,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母亲总是偷偷摸摸地给我留着,到第二天给我加点“小灶”。结果被校长发现,把母亲严厉地训斥了一顿。


从此,母亲不敢留了,每到半夜,就把我睡梦叫醒,让我稀里糊涂地吞下“夜宵”。直到后来,我成了习惯,上半夜睡不着觉,老是睁大眼睛,咽着口水,等着这半夜的美食。


终于,没等来年种麦的季节,腰子盆里的麦种全吃光了。没多久,校长也“逃跑”到广西,投奔他老婆去了。听说,他被押解回来批斗时,“偷吃”麦种自然也成了他的一条罪状。


“偷吃”像瘟疫一样在农村迅速蔓延开来,偷的东西五花八门,没长大的蔬菜萝卜、青涩的梨子桃子、半熟的麦子稻子,反正所有可以用来充饥的庄稼都是“偷盗”的对象,甚至是生产队仓库里的谷物种子和藏在地窖里的种山芋。


那时节,社员家里开伙做饭是犯法的事,社员家里连锅都捐出去炼钢铁去了。偷来一点食物,一般都在夜晚才在家中用盆盆罐罐容器的烧煮。可是,门窗可以关紧,灯盏可以熄灭,气味却是自由流动的,谁家若是晚上在家中动烟火,那个米饭的香味啊,全村都能闻得到,而且特别诱人垂涎。


坏心眼的生产队的干部偏偏挑在这个时候,像夜猫子一样在村子里转悠,谁家有米饭香,立即破门而入,一般都是连锅端“没收”。若是能当场查出是偷盗的证据,轻则辱骂,或是扣减食堂供应,严重的则是人身体罚,我常常在半夜里,被从生产队食堂里传来的,吊打偷盗社员的哀叫声吓醒。久而久之,食堂房梁的油漆被吊人的绳索磨出了清晰的痕印。


其实,没收的食物最后全都给这些队干部吃掉了。当年流传一句童谣“一两二两,饿不死队长,一钱二钱,饿不死炊事员”,生产队长和炊事员是那个时代农村含金量最高的职业。


 在我幼小的人生经历中,也有过一些不光彩的偷吃劣迹。说来惭愧,我和发友兆凯已有半个世纪的雷打不散的交情,但谁能想到,我们最初的友谊,竟是从合伙偷盗开始结盟。有一次,我们在学校后面的胡萝卜田里用树桩偷挖胡萝卜,挖出一个,来不及水洗,就用衣袖擦擦泥,赶紧塞进嘴里吃起来,满嘴唇都是黑乎乎的泥巴,我们互相望着,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。


忽然我们被村头一个社员发现了,他一边远远地吼着骂着,一边跑过来要抓住我们,我们吓得撒腿就跑,可是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跑得过一个成年男子,结果由于我跑得慢些,被他“俘虏”了。


奇怪的是,当他知道我是杨老师的儿子,便把我训斥一顿后给放了,原来他的儿子是母亲教授的学生,不过,我口袋里辛苦挖出的胡萝卜全给他缴获了。


初冬时节的一个下午。我两在野外无聊地瞎逛游。实在是肚子饿了,想找点吃的,我们终于转到田畴中间一处孤零零的生产队的仓库房边,偶尔发现仓库的墙壁上被掏开了一个洞,洞很小,只有小面盆那么大。我们高兴极了,趴在地下朝洞里窥望,发现里面有很多棉花种子。


棉花种子可是好食物,我们慌慌忙忙掏出来好多棉籽,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塞得满满的。然后在田埂上扒开一个小缺口,上边悬空横担几个树枝,把棉籽放在上面,再弄来一些干草,放在下面点火烧,很快,棉籽就发出清脆的爆裂声,我俩赶紧从滚烫的灰烬中掏出棉籽,像吃鸡头米果一样吃了起来,能嗑出壳的就吐壳吞籽,有些半生半熟的嗑不出壳的,就连皮带壳的咽下去了。


可是,吃着吃着就不对劲了,我们觉得肚子忽然不舒服,老是恶心要吐,头也是晕乎乎的。这时我们才嗅出了棉籽浓烈的怪气味,天哪,我们偷的棉籽全都是拌了“六六六”农药的。那可是剧毒农药,我们此前不但常常听到,而且还亲眼见过一些自杀,或误食六六六粉而死亡的事。


忽然,我们感到了死亡的恐惧,想跑,想喊,但是我们都已经呕吐的满身满地,而且头晕眼花得根本无法迈步,等死吧!渐昏渐晚的荒郊野外,没人会发现这田埂下卧躺的这两个“作死”的小可怜虫……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一阵冷风把我们从昏迷中吹醒,菩萨有眼,我们奇迹般捡回了一条小命。


更有一次“劣迹”,颇具讽刺意味。


农村本来是家禽家畜最主要的养殖地,可那几年,它们被“吃光、偷光、死光”,已基本绝迹,人民公社墙头诗中写的“鸡鸭嘎嘎叫,猪羊满圈跑”的描写,全是吹牛扯淡。那时,市场上鱼肉之类的副食品几乎绝迹,逢年过节,才按人头定量供应一点荤腥。


有一度时间,农村开始盛行养兔,因为兔子只吃青草,不吃粮食,而且长到六个月,既可以吃肉,也可以交配带窝,三个月就可以生育一胎,少则两只三只,多则六只八只,繁殖快。为了能指望有口鲜美的兔肉解馋,母亲化20元钱买了一对小兔子,这可是她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。


从此服侍兔子成了我最大的职责,每天要到野外挑鲜嫩的野草回来喂兔子,还要不停地打扫兔子拉下的屎和尿,更头痛的是兔子很机灵,稍不留神,就会溜出去撒欢。老虎也有打盹时,尽管母亲和我处处提防,在兔子长到可以饱口福时,还是被人偷走了。


对我来说,这个打击太大了,它好比生生挖走了我身上的一块肉,我不吃不喝整整伤心地哭了大半天,嘴里不停地学着乡下妇女的语言,诅咒着这个可恶的盗贼,可是我的兔子却永远没回来。


我一直思量着如何补偿这个损失,终于一次难得的机会来了。一天傍晚,邻家农户的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地从我家房前路过,还停下来对我张望了一下,我忽然一阵冲动,窜过去一把揪住兔子的长耳朵,麻利地跑回家。可是,这兔子该藏哪儿呢?我灵机一动,找出一个好久不用的饼干筒,正好把兔子塞进去。


我忐忑不安地熬过了一个下午,我没敢告诉母亲饼干筒里藏着的秘密。到了晚上,邻居开始寻找不归家的兔子了,免不了要来我家询问,当然是无果而终,谁会想到饼干筒里会藏着兔子呢?等到邻居走了,我才战战兢兢地向母亲坦白了“错误”,母亲听了我的坦白后,十分生气,狠狠地一巴掌甩过来,弱不禁风的我一个踉跄撞在门框上,看着我嘴角流出的血滴,和一副百般委屈的可怜相,她的鼻子一酸,一把搂住我,轻轻拍拍我的头,什么话也不说了。


第二天,天还没亮,母亲叫醒我,说要带我进城办事。她背着一个布包裹,一路上连拖带拽,匆匆领我到了城里一亲戚家。然后,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包裹,呵呀,原来是那个藏兔子的饼干筒。她麻利地宰杀了那只肥突突的兔子,借用亲戚家的炊具,很快就给我端上了一大盆美味的红烧兔子肉。


我已经好几年没沾过荤腥了,闻着那股陌生的香味,早已按捺不住了,兔子肉还没熟透,就已经在锅沿边向母亲蹭着讨吃了。母亲默默地,心情复杂地看着我,一言不发,那天她连饭也没吃一口,我偷眼瞧她时,发现她正偷偷地抹着眼泪,我感到恍惚不解。


多少年后,我才渐渐明白,母亲从小受的是一个绅士家庭严格的传统教育,加上一贯恪守的为人师表的职业道德,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学生的偷盗行为,她曾告诫我多次“从小偷针,长大偷金”,想不到如今却为儿子的偷盗打开“庇护”的绿灯,甚至成了“帮凶”,她的内心忍受着极大的煎熬,她为这种斯文扫地的“堕落”而伤感和忧郁,同时,也为这种“堕落”而感到无奈和无助。 

 

系列纪事之四 

草木无言人有泪



谁能想到,素有“鱼米之乡”美誉的巢湖,一时间,米成了最稀缺的商品。在非常隐蔽的黑市上,可以买到少量天价的米,一斤米高达五元。按母亲当教师月工资33元的中等水平计算,一个月的工资全部用来买黑市米才六斤半,还不够一只狗一个月吃的。为了让同样分量的米能变出更多的饭,人们不再淘米了,做饭前把米放在干锅里炒一下,一斤米大概可以多出半碗饭,饭里还夹着一股淡淡炒米香。再就是米少了,熬不成稀饭,都改成先用水将米泡酥软,然后在石碓窝里擂成米粉,再熬成米糊,这样显得更稠一点多一点,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做法。


渐渐地,纯白米做饭已成为一种无法维持的奢侈和浪费了,两稀一干改为三稀,三餐再改两餐,有的最后干脆停伙。于是,官家号召“低标准、瓜菜代”,无论是食堂还家庭,在饭或米糊里掺加菜屑已成了普遍的节粮方式。


掺杂的菜屑各种各样,条件好的可掺加白萝卜、胡萝卜屑,但渐渐地,萝卜当粮食也是奢望了,开始以萝卜叶,红薯叶、菱角菜和各种无名野菜为主食。更可怕的是那些无法忍受饥肠辘辘煎熬的人们,只能靠喝水吃咸菜充饥,结果出现了大批“浮肿病”人。


浮肿病的共同症状都是面皮蜡黄,甚至透亮,全身肿胀由腿部开始,用手指轻轻一按,就会出现深深的肉窝,如果治疗不及时,肿胀蔓延到胸部,就会死去。浮肿病的真正病因就是营养不良,但医生们不敢说,光说要少喝水,少吃咸,可是谁能做到呢?喝水吃咸菜已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。


浮肿病使农村大量劳动力丧失,给农业生产带来严重威胁,这让官家很伤脑筋,毕竟“大办农业”的号召最终要靠农民来落实。一时间,几乎每个公社里都有了专门收治浮肿病的医院,抬着送来的病人,只要吃上半个月的炖黄豆加红糖,就会痊愈。


多年来,我一直有个习惯,每当我在山野田畴间漫步时,我总是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路边的草丛,就像在茫茫人海中寻觅昔日曾有过生死之交的朋友,总期待着有一棵熟悉的野草会向我招手摇曳,我不想遗忘它们,也不会遗忘它们——荠菜、马兰头、婆婆娘、剪子姑、黄花菜(蒲公英)、刀状菜、刺秸、甜菜头(野枸杞)、丫丫果,甚至是毛姑娘草、鸡拐草、野草莓……在那些春荒断粮的日子里,是它们给我充饥,尽管常常吃得我恶心呕吐,腹痛拉稀,但我仍对它们心存感激。


野草很快被挖光了,树皮也很快给扒光了,老鼠躲起来了,青蛙不见了,连癞蛤蟆、蚱蚂也很少见了。山上田野一片光秃秃,只有一人多高的蒿草如同一棵棵小树一样(人称“捣丧棒”)特别茂盛,有人说,那是因为埋的死人多了,山土肥沃了,所以它就发旺。


为了挖掘更多的潜力,掀起更大的节粮高潮,官家抓住春虽去秋还来的“机遇”,在全县发动了一次“小秋收”的活动。所谓“小秋收”,就是在主要农作物秋收完成后,还要继续收获那些农作物以外的野生植物根、茎、果、叶、皮,如红薯归仓了,但红薯藤上的茎、叶要收回来搭饭或做菜吃,还可以做饼馅;榆树皮、苎麻根可以和面做粑粑吃;辣椒、黄豆摘完了,他们的茎叶也可以吃;硬壳的栗果可以做成“豆腐”;河里的菱角藤、芡实(鸡头果)藤也可以做饭做菜。


我记得很清楚,官家为了示范引路,专门召开了一次利用开发小秋收的现场会,会上琳琅满目地展示了各种小秋收烹饪和食用的成果,并说这些小秋收的营养比大米都要丰富。虽然这些扯淡的宣传喊得震天响,但没人打心眼里相信这些“鬼话”,包括宣传者自己。但这股“野风”从此却愈加猛烈地嚣张,甚至荒唐起来。


   小秋收现场会召开不久,不知是哪级官家的规定,学校教师的供粮标准每月被核减了六斤,要求被核减的部分,从自创的”小秋收”当中补偿,这分明就是明火执仗的“抢劫”。就这么一点粮食供应,集中到生产队食堂,已经要经过一次盘剥,现在又扣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标准,无疑是雪上加霜。教师们人人心存怨恨,却不敢怒更不敢言。


我很幸运,因为我尚年幼,不够自创小秋收的条件,所以没有扣减我的供应标准,这样一来,我的口粮竟然和教师是同样的标准了,从此,我每天在食堂里领取的食物和大人们是一样的分量。


这样的幸运没有多久,厄运降临了。那是每半个月才有一次的中餐白米饭,食堂炊事员按规定给我发了和大人同样分量的米饭,这时,守候在大锅灶边的那位姓胡的官家委员,是个黑瘦的北方人,说话侉里侉气,村里的孩子背后都骂他“胡狗子”。他有个怪脾气,每当食堂有点好食物的时候,他总要在大锅灶边“蹲守”,虎视眈眈地窥伺着来“打饭”的每一个人。当那位胡委员看到我的小饭盆里有两个成人量的米饭时,他问炊事员为什么小孩和大人的米饭分量一样,炊事员如实解释,但他却命令炊事员,马上扣回已打进小饭盆一部分米饭。


我一听要夺回我的米饭,便慌不择路拔腿就跑,谁知他不依不饶,竟追赶起来。村子里是一些七弯八拐的石头巷,我非常熟悉且比较灵巧,他穿的是皮鞋,追赶的不太顺利,不小心,被石头绊倒在地,跌了个嘴啃泥。我那一盆饭是保着了,但祸事却闯大了。


那个阎王似的委员恼羞成怒,立即给公社的粮管员打电话,大声斥责。他根本不听粮管员的解释,说“你若不把他的供应标准扣下来,我要代表群众控告你!”粮管员怎敢违抗党委领导?果然到了第二个月,我的供应标准也扣减了六斤。胳膊如何能拧过大腿?


   述说着一件件愁苦的往事,好像翻看一本散发着霉味的烂黄历,一页一页的光阴恍如隔世,那些凄风苦雨的纠结已经遥远遥远了。翻看其实是为了遗忘,也是为了寻找答案。答案究竟在何处?忽然,我想起那个不久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.迪伦的一首老歌:


“ ……

一个人要抬多少次头才能看清天空

一个人要长多少耳朵才能听见人们哭泣

要死多少人才会知道太多的人已死去?

我的朋友,

答案就在风中飘

……”


是的,鲍勃.迪伦无法给我们答案,就让它在风中飘吧,总有一天,它会飘落在地上,被我们抓住。


本文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,特此鸣谢
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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